居住日本久了就会发现,一些住宅区旁就是墓地,有些还是大型墓群。办公楼推窗望去,也可能直面一片连绵的坟墓。隆隆电车驰过,闪过车窗的那些混杂在一起的活人住居与死人墓地似乎也透着一些有点匪夷所思的和谐。更有甚者,至今,还有日本人喜欢把逝去的家人葬在自家庭院里,“生死与共”。这些已然超出了我们认知范围的习俗,日本人却习以为常,这就让我们对日本人的生死观产生了兴趣。
国人认为“人死一了百了”,所以也就都努力的“好死不如赖活着”,即使被忽悠死后可以去天堂,但似乎也从来没人愿意去。一言以蔽之,国人惧死。其实,这和我们所受的传统文化影响有着直接的关系。孔子老早就告诉我们,“未知生焉知死”。道家崇尚大道自然,但老子又说:“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於人乎?”佛教虽然不避谈生死,讲求“死如出狱,死如再生”,认为死亡是自然的,把死看作是一期生命的转折,也即死亡既是此期生命的终结,但同时也是另一期生命的开始。但最终追求不过也是为了在彼岸重生、成佛而修来世而已。其实,除去儒佛道三家的生死观之说,自远古传承下来的鬼神之说对国人影响更巨,那奈何桥的阴风阵阵,孟婆汤的忘却前生,十八层地狱的油锅、锯裂、火炽、五马分尸等等,那绝对的是令国人望而却步的。所以说,佛教虽然宣扬“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己,寂灭为乐。”但论及生死,相信没几个人真的会以“寂灭为乐”的。活着比什么都好,才是国人传承至今的生死观之真谛。
日本人却很有意思,他们自古而今都比较看淡生死,但我们明白,日本人之所以看淡生死主要的是由他们的国情所决定的。日本人自古就受到因国土狭小天灾频发而又孤悬海外的地理特性所影响,必须时时面对死亡的切身体会让他们自古就对死有着深刻而又平常的认识,时时面对死亡使得他们并不讳言生死。日本先民崇拜精灵信仰,而后又形成了神道教的万物死亡后都能成神之说,死后既然能成神,那死也就无所惧了。斯时传入日本的佛教之彼岸说,宣扬人死不过是一期结束而进入另一期的门户等思想,这也符合日本人的传统认知,也就理所当然地被日本人“共鸣”自矜了,还由此创出了佛教新流派——净土宗,主张人死后是能先入净土再往彼岸的。武士道也被誉为“死道”,追求所谓的如樱花般的“瞬间之美”的灿烂死亡,武士对于死,可以说是拥有一种病态的迷恋。作为一种传承,虽然今天武士道在形式上已经不存在了,但武士道的生死观,经过千百年的潜移默化之影响,也让日本人对待生死有了一种平常心。综合起来看,或者可以这样说,日本的自然环境和神佛理论,以及武士道精神与现世的社会环境等多方面相结合互相作用,才形成了今天日本人的具体的生死观,也就是他们口中的“死生观”。
据《日本人的死生观》作者立川昭统计,日本人中认为死者有灵的人占百分之五十五左右,认为有“彼岸”存在的近百分之五十三左右,而认为人的生死轮回是相同的竟高达百分之六十五。梅原猛在其《日本人的“来世”观》中,告诉人们来世和今生是相同的,只不过是颠倒过来罢了。人死后成神并且能与先祖一起生活,生灵都有灵魂云云。川端康成甚至认为“死亡是日本美的源流,而艺术的最高境界就是死亡。”村上春树在其《挪威的森林》中曾反复重复了“死,并非是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而永存”的描述,这就与日本佛教的“人死,不过是从一扇门踏入另一扇新生之门”的观念相吻合。而且,这种认识,也是在日本古今文学作品中都能屡屡得见的一种幽玄、物哀的描写、叙述手法,因此,也可以说,文学作品对生死的描述也多多少少影响到了日本人的生死观。电影《入殓师》一经上映,立即轰动日本震惊世界,片中操作火化炉的工作人员就把死亡比作“一道门”,而自己就是那位看门人。那位在大悟老家一直开澡堂的艳子,在她逝后送其火化时澡堂的回头客平田对着她的遗体说:“后会有期!”听着虽有些毛骨悚然,但细思却极符剧情,不会永垂不朽的我们最后是也终将要奔向那个地方的,如此,在日本人心目中死后灵魂所聚集的那片“净土”里,当然就是后会有期啦。《入殓师》就是在一直向我们传达这样一个信念,那就是死亡只不过是一扇门,让我们通向更远的一个全新的地方。
行文至此,却不觉凛凛的惊悚了一下,那是因为想起了二战时日军在所有战场上表现出的那种悍不畏死作风来,除了武士道的“死道”精神,是否日军在赴死时,脑里也有着一种生死相连舍身成“神”的信念在支撑着他们的行动呢?文学大师如芥川龙之介、川端康成和三岛由纪夫等最后也都选择了自杀身死,他们死的理由是或追求唯美,或追求人生意义升华,虽属特例,但同是世界第一长寿国的日本,同时也是先进国中自杀率第一的日本,却在用事实告诉着我们,他们确实不惧死。无论是基于生存压力还是殉情等各种原因的自杀,都让我们看到了日本人在面对死亡时那种沉着的波澜不惊之平常心态。
有个现象倒是值得比较,与我们无法理解日本人在亲人逝去后尚能笑颜接客,淡然应对一样,日本人也无法理解中国人在失去亲人后的悲痛欲绝嚎啕大哭的激烈景象。说到底,是生死观的不同才发生这种现象。这也正如上坟,我们上坟肯定是悲面愁颜,因为那是去向再也无法见面的亲人寄托哀思。而日本人上坟却是表情轻松,那则是因为他们精神深处相信在不远的彼岸,他们的亲人并未消亡,而是以另外一种形式存在着。由日本人的这种生死观看来,他们的丧礼仪式,倒似乎更像在为出远门的亲人送行般,只是仪式较隆重罢了。日本人死后成神,换了一种存在形式,时髦讲法,那叫“换一种活法”。如此看来,这日本人好像还挺难死的,老妈死了,儿子陪着老妈尸体继续过,与死人共生,日本人比我们更有一颗平常心。
综上,从今天我们看日本墓地与住居为邻,甚之者,干脆在家中与死人共处的现实,日本人意识中生与死之间的距离就已经一目了然了。死亡不过是生命的正常组成部分,有尊严地活着,有尊严地死去。然后在生命结束后再踏上另外一段旅途,这才是大多数信奉人死后是有灵魂存在的日本人的普遍认知。也因此,《入殓师》里,当澡堂艳子去世后火化时,在炉子开启的一瞬间,小视窗中火光一片,蓦地,燃烧着的棺木转为水边百鸟翩然的勃勃景象,那边儿风景貌似还真就有点“独好”哦!(作者系日本华文作家协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