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下意识地努力不把文史漫笔写成游记,可谁又能挡住人生总有那么多的“文化苦旅”呢?中国的古人也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风景之处,皆为文化和精神所附。漫行,不失为一种文化探索,比如日本出羽三山的人生涤荡之旅。
在日本的对外宣介里,山形县不算太出众。但在日本人的精神世界里,县内的“出羽三山”太特别、太重要了。古时,这里属于出羽国的一部分,和今天的秋田县共享一部历史。所谓“三山”,是指庄内地区的羽黑山、月山、汤殿山。作为开山鼻祖,蜂子皇子在崇峻天皇被苏我马子暗杀后,为躲避灾祸,在圣德太子等人的帮助下逃出京城,从奈良越过日本海的荒浪,于593年来到庄内地区。苦难往往造就人。蜂子皇子在困苦中一边被这里的自然所治愈,一边修行。自古以来,日本人多信奉自然万物中皆有神明。蜂子皇子的修行直接成就了“三山”的精神文化性。“三山”和过去、现在、未来分别呼应。今天的修行之人会按照月山、羽黑山和汤殿山的顺序登山、参拜,为的是亲临死亡体验、祈祷现世的幸福,迎接未来和新生。坊间说,只要来一场“三山”之旅,人生就会峰回路转。在我看来,这也是一场生命的转世之旅,充满了文化的厚重,以及对精神力量的敬畏。
千余年之前,这里就已是“修验道”的圣地。“修验道”是奉山为神明或是神明居所、“山岳信仰”与佛教、道教融合而生的日本特有宗教。修验道的信徒们被称为“山伏”,他们本着开悟之念,隐居深山,严于修行。吸引人心向往的,往往都有故事。我又想起日本的古书里的“八女传说”。据说,蜂子皇子在来到此地时,正是被岩石上的八位吹笛子的年轻女子所吸引,而后又遇到了“三足鸟”为其引路。在中国古代的阴阳说里,奇数为阳,故而“三足鸟”和太阳紧密关联。日本人将三足鸟视为“引导之神”,或是取其中深意。被风景和神话所围绕的“三山”,成了日本人接踵而至的精神家园。
我读罢日本作家森敦在62岁时荣获芥川奖的作品《月山》,颇为有感。主人公在与现实远离的月山之麓的注连寺过冬,描绘出的是截然不同、恍如隔世的幽明。以“死亡之山”月山写“死”,更以此写“生”,让生命长河中的人生更加立体、饱满。因此,我也赞同更多的读者将其解读为“生的文学”,或者叫“希望文学”。作家已过“耳顺”之年,年龄的叠加感,没准更加适宜解读对人生的参悟,是开卷有益之作。今天的注连寺里,还立着刻有森敦名句的石碑,我且试译为:“世间万物,所至之处,即为月山”。但对他人而言,“月山”或又是一番其他阐释。
我又读松尾芭蕉的俳句。1689年,松尾芭蕉在羽黑山的南谷别院投宿,受到热情招待。4天以后,松尾芭蕉登上月山山顶,望尽日落月出,切肤感受凉意,写出自己的诗句。次日,他又参拜了汤殿山,写下新的诗句。简短的词句之间,我感受到了墨客独有的浪漫,以及走进这处精神家园时文人迸发出的生命之叹。
对我来说,过去和现在是经手的,而无法预知的未来更令人憧憬。不知何时,希望也能有机会像那些修道之人一样,在大雪纷飞的正月,踏上汤殿山,来一场年初的“首登”。(2024年11月21日写于东京乐丰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