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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文史漫笔】跨越千年魅力不减的毛越寺净土庭园

来源:日本华侨报总主笔    作者:蒋丰

记得那是2021年3月25日,在结束了东京2020奥运圣火传递启动仪式的采访后,我离开悄然福岛,前往岩手县一关市,开始了探秘佛国平泉之旅。车停在毛越寺。眼前,空旷天地之中陡然出现的毛越寺山门和本堂,多少有些不真实的感觉。一如毛越寺的由来,带着浓郁的神话色彩。

历史如是记载:慈觉大师巡游至日本东北地方——平泉。正当他身陷茫茫迷雾之中,苦苦找不到前路的时候,一低头,发现了地上散落着鹿的毛发。慈觉大师追踪着这些鹿毛的痕迹,走到一头蹲卧在地的白鹿跟前。来不及看个清楚,白鹿就不见了。接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从迷雾深处走来,开示慈觉应在此处建立伽蓝。说完,老人就消失了。慈觉惊然领悟,这位老人,应是药师如来的化身。慈觉于是在当地建木筑土。这一年,是公元850年。

远离国都京都的平泉,在东北各豪族的混战中沉默了两百多年。直到十一世纪最后十年,经过“前九年•后三年”合战的尸横遍野,藤原清衡逐渐站稳脚跟,奥州北藤原一族变成统治日本东北陆奥六郡,掌控自北白河至津轻半岛之间辽阔土地的主人。1095年,藤原清衡把政治中心从江刺迁到平泉,从此开创了奥州平泉百年的辉煌。

土地和百姓,是安邦定国之根本。创业固然艰难,守业更是不易。奥州藤原氏也深知这样的道理。一千多年前的陆奥地区,是日本朝廷流放犯人的地方,负责看管犯人的安倍一族,在此地修筑了几道关卡,命名为一之关、二之关、三之关。当年防范犯人逃跑的关隘,成为北藤原一族据守陆奥国的天然屏障。

当平家与源家在京都争个你死我活的时候,东北的陆奥国则在藤原家的第二代掌门人藤原基衡手中得到了稳定的长足发展。父亲藤原清衡,这一片基业的开创者,修筑了中尊寺金色堂,祈祷国泰民安、盛世承平。藤原基衡在位三十年,与父亲一样,他最大的兴趣,也是修筑佛寺。当年慈觉大师建立的伽蓝,早已在大火中变成废墟。不忍任其荒废的藤原基衡,就在断壁残垣之上,大兴土木,修筑庭园,建筑梵境圣土,世称“毛越寺庭园”。

日本的庭园,大致分为三种。其一是以平等院和毛越寺庭园为代表的“净土庭园”,其二是以二条城庭园为代表的“池泉回游式庭园”,其三是以龙安寺等为代表的“枯山水庭园”。这三种庭园都与中华文化影响有着莫大的关联。

奈良时代,大陆文化和文明随佛教一起传入日本,在当时的日本逐渐确立了以曲池、州浜、石组和景石为主要表现手法的庭园。到了平安时代,这一庭园表现手法逐渐与日本本土文化相结合,形成了融合寝殿造与净土思想的“净土庭园”。正因如此,“净土庭园”成为有别于中国或朝鲜半岛风格的独具大和族文化特色的园林艺术形态。在日本第一部庭园造型艺术著作《作庭记》中,明确记载了平等院和毛越寺的构园法。

毛越寺庭园建立之初,试图比肩平等院。集藤原基衡和儿子藤原秀衡之力,毛越寺成为拥有40多座庙宇堂塔,500多间僧房的巨大佛教建筑群。而《吾妻镜》用“吾朝无双”来评价建成后的毛越寺及附近的建筑群,足证其气势和规模或许早已超越平等院。

今天的人们,可以在宝物馆看到复原的毛越寺。长长的栈桥如虹,将供奉着药师如来的大金堂圆隆寺主殿与象征海中仙山的大泉之池之中的中岛相连。栈桥引领着芸芸众生,度过苦海,到达祥和安宁的永恒彼岸,那梦幻中的幸福国度。大金堂圆隆寺两侧,延伸出的长长的回廊,连接起本堂与钟楼鼓楼,宛若佛祖的环抱,将凡尘之中苦苦挣扎的芸芸众生护佑。

渐渐深入池水之中的州浜,拉出平缓而悠长的线条,这是“净土庭园”所营造的极乐世界。及至真正身处其间,静立于平缓漫阔的堤岸边,堤岸勾画出舒缓轻慢的弧线,仿若梵境仙曲,悦目赏心,怡情遣趣。

建筑遗构,或许难寻其踪。但每年节庆祭礼上表演的毛越寺延年之舞,传承千年,如今已是日本的重要文化遗产之一。延年之舞,最早是在寺院法事结束之后,由下级僧侣或儿童表演给贵族观看的一种艺术形式,兼有向神祇祈祷的意义。目前,在日本依然保留有44台延年之舞的剧本。

遣水,一条浅浅的溪流自山坡之上缓缓流下,九曲盘桓,注入大泉之池。“遣水”遗构,是1982年考古工作的大发现。据史料记载,平安时代的日本,建有多处“遣水”,然而,目前在日本发现的,仅有毛越寺一处。如今,每年五月的第四个星期日,毛越寺都会在“遣水”处举办“曲水之宴”。大家穿上平安时代的服饰,饮酒对诗,效仿兰亭雅集、行曲水流觞之乐,千年风雅,余韵悠远。

毛越寺前,一片青草葱茏的平阔土地,若非铭牌说明,很容易就将它与马路对面的农田混为一谈。若定睛细看,绿茵之中,有阡陌纵横的碎石路,隐约可以辨别出建筑物遗址的痕迹。这里是藤原基衡的妻子力主修建的观自在王院遗址,1573年毁于战火,不久之后,变成春耕秋收的稻田。

随着考古发掘的推进,曾经的观自在王院,渐渐显出真容。这,也是一座“净土庭园”。以八千多平方米的鹤舞之池为中心,四周分布着大小两座阿弥陀堂、州浜、立石等构建,其布局一如同一时期的毛越寺庭园。

出于种种考量,在收到京城的平家传来的“剿灭源家”的消息后,统治陆奥的北藤原氏的第三代藤原秀衡,不仅按兵不动,还暗暗保护了源家后代、日后的日本“战神”——源义经。自鞍马山中而来的源义经,在平泉度过了六年安稳的日子。这段时光,足以让他韬光养晦、积蓄力量,反杀平家,报仇雪恨。

同甘易,共苦难。在父仇得雪之后,功高震主的源义经受到哥哥源赖朝的逼迫,再一次逃到庇护过他的陆奥国,在平泉居留七年。直到,坐稳江山的哥哥,将赶尽杀绝的利剑挥向东北方。

位于山坡之上的高馆义经堂,是一处可以眺望北白川和平泉盆地的佳处,也是传说中“高馆合战”的发生地,拼力护主的弁庆就是在这里,虽身中数箭,犹如刺猬,依然不倒,最终力竭而亡。“俳圣”松尾芭蕉留下一部名为《奥州小道》的纪行文学,记录了他穿行于日本东北时所遇、所思、所感。其中有一首名句,是他凭吊毛越寺附近高馆义经堂遗址后写下的:“夏草今葱茏,金戈铁马迹无踪,盛衰如梦中。”这首俳句,化用的是松尾芭蕉最推崇的中国诗人杜甫的名句——“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当无量光院的大佛与背后的金鸡山,以及徐徐落下的夕阳连成一线时,平泉,这个身处群山丘陵之中的临水小城,就真的成了佛光普照的梵天圣境。让这小城光耀千年的,若说是神力,恐怕,更应该说是文化的魅力吧。(2024年4月20日修订于广州市南沙大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