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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访日本关东军】在新宿和平祈愿资料馆追寻关东军的身影

来源:日本新华侨报网    作者:蒋丰

2021年1月的那天,我在《每日新闻》的报端看到位于新宿的住友大厦“和平祈念展示资料馆”正在举办一场反应关东军生活的画展,画展的主人——宫崎静夫,本人就曾经加入关东军。而关东军,正是我长期研究的一个课题。

1927年,宫崎静夫出生在九州岛熊本县阿苏郡,家中八兄弟中的老四。可以想象,那样一个大家庭,背负着多么沉重的生活压力。而“家元制度”下的日本,只有长男可以继承家业,其他孩子只能自寻生路。

14岁时,宫崎静夫小学毕业,终于如愿加入了满蒙开拓团青少年义勇军。而此时,已经是他的第五次报名。在他的学校,是独一份。如此执着,究竟是生性好斗,还是被军国主义洗脑,又或者,急于帮父母减轻生活压力,现在已经很难说清楚了。

那年6月下旬,结束3个月集训的宫崎静夫与父亲在湿热多雨的下关碰面。父子两人匆匆忙忙拍了张合影,揣着这张照片,宫崎静夫乘兴安丸前往韩国釜山,在那里换乘火车,前往中国东北。

1945年5月21日,宫崎静夫在今天的黑龙江省黑河市山神府附近,正式加入关东军第84部队。当时,他17岁。3个月后的8月15日,宫崎静夫接到了一份特殊的任务,抱着炸弹冲向苏军坦克,说白了,就是“人肉炸弹”。说起来,宫崎静夫应该是幸运的,千钧一发之际,他接到上级发出的“归队”的通知,没有白白送死。

也就是在这一天,裕仁天皇通过对全体日本国民的“玉音放送”,发出“终战诏书”。接到通知的宫崎静夫,也随着他的部队放下武器,接受苏军的统管。自此之后,宫崎静夫就和57万5千名被羁留在西伯利亚的日本人(包括旧关东军兵士和家属,以及拓荒团成员)一样,从事着农耕、基建、垦荒等艰苦的工作,一直到1949年8月22日,随“大郁丸”返回日本。在他的身边,有5万5千个日本人,因为饥饿,因为过劳,因为疾病,因为苦寒,永远的凉凉在西伯利亚的冻土之中。

归国的士兵,虽然可以凭借军龄领取天皇的“恩给”,海外士兵拿到的“恩给”还是本土士兵的两倍,然而,在日本战败,举国褴褛的情况下,大部人是拿不到相应的补贴的。

相对而言,宫崎静夫可能要算是归国者中的幸运儿。归国后的第四年,宫崎静夫投入油画家海老原喜之助的门下,系统的学习绘画技巧。自小喜欢绘画的他,一直没有放弃练习。这份兴趣,帮他找到不错的工作,还帮他找到贤惠的老婆。在进入海老原工作室两年后,宫崎静夫与同在这里学习的松川久子结婚了。

次年,宫崎静夫开始创作“金属罐”系列。这种“金属罐”,是战争中常见的军需品。罐子里面,可以是汽油,是炸药,也可以是水,是生命的保障。

1970年,自欧洲“游学”归来的宫崎静夫产生了为逝去的战友作画的想法,一个名为“为了逝者”的系列由此诞生。此后的35年间,宫崎静夫的艺术创作始终围绕着这一主题,回忆他跟随日本关东军出兵中国东北,以及被苏联军队羁留西伯利亚的经历,用象征的手法,表达对逝去战友和同胞的悼念,和对战争的控诉。而这次展览所展出的35幅作品,正是宫崎静夫三十多年艺术创作的精选之作,是他的夫人久子在2019年捐赠的。

创作于1970年的《悼墓》,是宫崎静夫“为了逝者”系列的发轫之作。早逝的丈夫,坟茔上开满,艳丽的野百合。当年的娇妻早已身形佝偻,白发苍苍。或许,她是翻越千山万水,步履蹒跚才来到这里的,或许,她是魂萦梦牵,千百次梦到了这样的场景。白发与红花,生与死,对比是那样的刺眼。

1986年的作品《鬼》,一个瘦骨嶙峋、关节突显的男性背影,以一种极不舒适的姿势蜷蹲在茧状空间内。宫崎静夫说,饥饿,让人忘记了尊严,变成活鬼。

《父亲和儿子的1942年》创作于1991年。与父亲在下关匆匆一别,陪伴宫崎静夫的,只有一张泛黄的照片。这张照片,跟着宫崎静夫一路从中国东北到了西伯利亚,风蚀虫蛀,日久褪色,始终放在身旁,成为他熬过苦寒的精神支柱。

我在宫崎静夫2006年创作的《业火(记忆和预感)》前,久久伫立。橙红色烈焰铺满大部分画面,燃烧的动态,打破了正三角结构的稳定感,让整个画作在沉重的力量感之上,凸显出强烈的不安定的感觉。

火焰之中,纤细一架天平。天平,不是第一次出现在宫崎静夫的笔端了。天平称量的,是生命,是灵魂。有人说,灵魂之轻,只有21克。可生命之重,如何估算。

画面最中间的位置,七顶残破的钢盔层层堆叠,像墓碑,又像男性生殖器。战争,夺取的不仅是作为日本家庭支柱的男丁,更是一个国家的生机。

作品《永久冻土》,灰褐色调的画面,8位身着军装的日本青少年,鲜活的面孔,被永久定格。春风渐渐近,远处的荒芜枯原上,还残留积雪。无论寒冬如何严酷、如何漫长,那片冻土总能迎来迟到的春天。然而,长眠在冰封冻土下的年轻生命,却再也不可能迎接下一个春天。这是画家在2007年创作的作品。

2006年的秋天,宫崎静夫到访诺门罕,在如今寂静的荒原上,他看到锈迹斑斑的苏联坦克。1939年,被打了鸡血的日本关东军也曾经挥舞着大刀冲向苏军的坦克,最终换来惨败的结果,却没能唤醒已经疯狂的日本军部。这些,触发了宫崎静夫创作《火的记忆》(2009年)的灵感。

《十五岁》,令人动容。作品创作于2011年,此时的宫崎静夫已经进入耄耋之年。画面正中,是身着现代装的少女,她面前,满蒙开拓青少年义勇军,整齐的码成一排排,已成灰白的记忆。画面右侧,是没有穿鞋、将全部家当背在身上的中国少年。他们拼尽全力,也要守卫自己的家园,将侵略者赶出国门。

15岁,正是宫崎静夫到中国东北的年纪。被羁留西伯利亚时,也不过17岁。在宫崎静夫羁留期间,有超过2万名少年死亡,永久的埋葬在冰冷之中。因为暴走的军国主义,因为疯狂的战争,稚气未脱的孩子,被迫加入战争,又在战败后,在严酷的环境下,承担起繁重的体力劳动。

中国东北“战斗”3年,在西伯利亚被羁留4年,人生中最宝贵的这段青春,被死神追迫着,被饥饿折磨着,宫崎静夫要用画笔为自己黑色的青春雕一座墓碑。

坦白的说,如果单纯从技巧等方面来评价宫崎静夫的作品,或许还会感觉得一些生硬。宫崎静夫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弥补了技法上的不足。文以载道,诗以言志。毫无疑问,那些融入了真实感情的作品,轻易就能打动人心。

遗憾的是,宫崎静夫已经于2015年,因胃癌与世长辞。这次,我依然没能见到活着的日本关东军旧兵士。辞别展览负责人,祝愿宫崎静夫的灵魂得到安息。也祈愿这片土地,永久和平。我,还将继续追踪关东军的踪迹。■